第四章:焦土上的回响(1 / 1)

这个国家,在即将迎来新世纪的那一个时期,曾进行过一场看起来大刀阔斧、实则充满了投机与狂热的所谓“社会改革”。

那是一场以“告别旧时代,拥抱新世纪”为口号的、自上而下的思想浪潮。无数陈旧的、被认为是阻碍社会进步的“糟粕”,都被迫不及待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。这其中,自然也包括了那些曾经盘踞在人们精神世界里,既提供慰藉也施加束缚的神与佛。

无论是来自西天的菩萨,还是坐于高天原的诸神,在那个高举着“人性解放”与“科学精神”旗帜的时代狂潮面前,都显得同样的不堪一击。

一场始于近畿地方民间的、号称“自主的”零星毁佛运动,如同病毒般,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蔓延到了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。无数愚昧而狂热的人们,仿佛在一夜之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其所有不满和暴力的、绝对正确的出口。他们肆意地捣毁佛像,焚烧神社,将那些曾经被他们顶礼膜拜的偶像,以一种近乎于“弑神”的快感,砸得粉碎。

哪怕是几十年后的今天,那场风暴过境后留下的创痕,依旧能在某些被遗忘的角落里,找到沉默的证据。

比如,狩云市的“空山”。

根据甲野在图书馆那堆积如山的旧报纸和地方志中查阅到的资料,曾经的狩云大社,是一片极为庞大宏伟的建筑群。从山脚下那座巨大的、据说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大鸟居开始,沿着蜿蜒曲折的青石参道,一路绵延至空山山顶的本殿,其间点缀着数十座大小不一的摄末社、神乐殿和斋馆。

然而,就是这片凝聚了数百年信仰与香火的圣地,在那场被当地人委婉地称为“民意之火”的熊熊怒火中,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灰烬。大地,就此留下了一块无法愈合的、巨大的、丑陋的伤疤。

而世代侍奉狩云大神的“宫”家,在那之后,也仅是在山麓下,象征性地重建了一座规模远不能与往昔相比的“里大社”。至于空山之上那片广阔的、埋葬着无数神明尸骸的焦土,则仿佛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,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,置若罔存了。

五十年。

五十年,足够焦土之上离离芳草;足够新生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,用繁茂的枝叶去遮掩那些烧焦的残垣断壁;也足够三代人,去心安理得地,遗忘。

这些,且是题外话。

真正让甲野关注到此处的,并不是这段宏大的、听起来可悲又可笑的历史。而是一份来自于他那个世界的、“未来十五年”记忆中的报纸。一份……在这个世界的图书馆里,根本不存在的报纸。

在他那段不可靠的、正在消退的“未来记忆”中,他清楚地“记得”,自己曾在一份同样来自十五年前的报纸的某个角落里,读到过一则短讯:宫家位于空山町的别府宅邸,深夜走水,尽数焚毁。

寻常百姓的宅邸失火,是不值得被特意刊登在报纸上的。而这个“宫”,再联系到空山町这个地名……毫无疑问,只能是那个曾经侍奉狩云大社的“宫”家。

一个在“未来”被记录下来,却在“现在”的公开档案中被抹除的事件。

这,才是关键。

北面临海的狩云市,天气总是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孩童。离开市立图书馆时,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,尚且还能露出几缕如同假冒伪劣产品般的、毫无温度的阳光。而现在,当甲野乘坐的出租车沿着山路缓缓向上时,天空却已然彻底沉下脸来。

西北方吹来的风,开始不安分地拍打着车窗。风势蓦地变得猛烈,仿佛要将这辆小小的铁盒子掀翻,却又在下一秒戛然而止。紧接着,是惴惴不安的、飘忽不定的小雨,如同细碎的墨点,开始涂抹车窗外的景色。

远处的空山,在这片雨墨的渲染下,逐渐被抹成了一片藏青色的、沉默的剪影。

出租车在位于半山腰的新狩云大社前停了下来。雨墨毫无阻碍地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参道上,绽开一朵朵细碎的水花。因为这恶劣的天气,即便是这座新建的神社,也鲜有前来参拜的客人,显得格外冷清。

甲野的目的地,并不是这座徒有其表的神社。他撑开伞,沿着神社外围的一条小路,继续向山上走去。他要去印证一个从当地老人口中听来的、不知真假的信息。

他在图书馆待了整整两天。除了查阅那些“干净”的文献,他也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图书馆管理员、以及前来查阅资料的当地老人,进行了不着痕迹的交谈。

在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中,他向一位正在查阅自家町志的老人,提起了“宫清和”这个名字。

老人的反应,印证了他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想。

——“宫家的……清和?你是说恒彦先生家的大女儿吗?孩子,你和她是什么关系?”

——“算是……朋友吧。”甲野用了一个最模糊的词。

——“朋友?……这可真是……但是……恒彦先生家的大女儿,清和小姐,在三十年前,我还没结婚的时候,就因为一场大病,不在了啊。”

三十年前。

这个时间点,像一把生了锈的、冰冷的钥匙,捅进了甲野的认知。

一个在他“未来记忆”中,在十五年前给他写信的笔友,却在这个世界的“现实”里,早在三十年前,就已经成了一个故人。

这矛盾的时间,这错位的生死,究竟意味着什么?

凝重的山雾,不知何时从山林间弥漫开来。它们带着一种只有在深山古刹中才能感受到的、沉淀了无数死亡与时间的阴冷滋味。甲野这才意识到,当地人所谓的“空山”,并非特指某一座山峰的名字。在狩云地方的方言里,人们习惯于将昔日大社背后那片绵延不绝的、充满了禁忌与传说的群山,都统称为“空山”。

他想起了在某本猎奇的民俗读物上看到的一段、已经难以考证源出的逸闻。

彼时,狩云地方的人们,会将那些死者,或是即将死去的人,送入这片深山之中。他们相信,那是一个可以安放“死亡”的地方。

也有一些厌世之人,会追寻着死亡的气息,自发地投入其中。他们相信,那也是一个可以吸引“死亡”的地方。

有人说,空山之下,流淌着通往黄泉的冥河之水。

甲野终于还是回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。

这里,是那片被烧毁的宫家别府的遗址。与山下那片被清理过的、只剩下基石的空地不同,这里的景象,要更加的……触目惊心。

因为地处偏僻,可能又属于禁忌之地,这里显然没有经过任何人为的清理。被烧得漆黑的巨大梁柱,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,以一种扭曲而痛苦的姿态,倾颓在地。破碎的瓦片,融化的金属器物,以及各种无法辨认的、被烧成了焦炭的家具残骸,与疯长的野草和新生的树木,纠缠在一起,形成了一片充满了末日感的、诡异的静物画。

雨水,正无声地冲刷着这一切。冲刷着那些黑色的、代表着死亡与终结的焦炭,也滋润着那些绿色的、代表着新生与遗忘的植物。

甲野收起伞,缓缓地,踏入了这片废墟。

他的脚下,发出了踩碎木炭和枯枝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找到什么。或许什么也找不到。他只是觉得,他必须来。他必须用自己的眼睛,去看一看这个在他“未来记忆”中,被一场大火所吞噬的地方。
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目光扫过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残骸。

突然,他的脚步停了下来。

在一根倾倒的、巨大的黑色房梁之下,有什么东西,在阴暗的雨天里,反射出了一点微弱的、不属于这里的、金属般的光泽。

甲野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、湿漉漉的腐叶和泥土。

那东西,渐渐露出了它的全貌。

那是一个小巧的、银制的、已经被烧得有些变形,并且表面布满了黑色氧化物的……

书签。

一个羽毛形状的、银制的书签。

甲野的心脏,在那一瞬间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。

他感觉自己的血液,都在一刹那间,凝固了。

不可能。

这不可能。

他不顾一切地,用手指将那枚滚烫的、沾满了泥土的书签从废墟中扒了出来。

他颤抖着,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污垢。

在书签的末端,那一行被烧得有些模糊,但依旧可以辨认的、用极小的字镌刻出来的文字,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,狠狠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。

——【狩云大社宫清和】

这一刻,时间、空间、记忆、现实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失去了意义。

他那个世界的、“未来十五年”记忆中的核心证物,与这个世界的、“现在”的物理实体,在这片被大火焚烧过的、埋葬着无数秘密的焦土之上,发生了灾难性的、毁灭性的重叠。

就在这时,一阵强烈的、无可抗拒的眩晕,猛地攫住了他。

周围的景象,开始扭曲、旋转。

耳边,不再是雨声。

而是……

“Never seen a bluer sky,Yeah I can feel it reaching out and moving closer……”

一阵无比熟悉的、属于“未来”的手机铃声,如同惊雷般,在他的颅腔内部,疯狂地炸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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