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,就如同那些在中世纪地图的未知海域上,被绘制出的喷吐烟雾的海怪。你明知那很可能是出于制图者贫乏的想象力,和对空白的恐惧,但你依旧无法抑制地,会去想象那些黑暗的深水之下,是否真的潜藏着某种庞大而不可名状的东西。
对甲野而言,十五年前的那个阴暗之处,就是这样一片海域。
他并非没有过怀疑。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,能从海面上不寻常的波纹,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、带着咸腥味的怪风中,察觉到水下的异常。在他过去十五年看似平稳的人生中,总有一些支离破碎的、如同浮木残骸般的只言片语,会偶尔被冲刷到他意识的岸边。
比如,在某个家庭聚会上,一位喝多了的远房叔父,会突然拍着他的肩膀,用一种带着怜悯和忌讳的语气说:“甲野啊,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,真是太好了……”;又比如,在整理母亲遗物时,他曾发现一本旧相册的最后一页,有着明显被撕去数张照片后留下的、粗糙的纸根。
但这些碎片,终究只是碎片。它们无法被有效地打捞、分类和拼接。你无法用三块腐烂的船板和一截断掉的缆绳,去复原一艘沉船完整的样貌。
十五年的时间,足以让最汹涌的海浪平息,让最锋利的礁石被磨圆。岁月匆匆走过,扬起的,是名为“日常”的漫天红尘。这尘埃如此厚重,以至于你再也分辨不清远处那个在晃动的影子,究竟是记忆的海怪,还是现实中一条百无聊赖的野狗。
甲野回忆着这一切,但他有时候并不能清晰地分野,那些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,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“历史”,还是他为了填补空白而自行创作的“梦境臆想”。
就好像现在。
他坐在机舱里,将脸颊贴在冰冷的、有着双层结构的舷窗上。窗外的云海,被切割成了一片规整的、弧形的画卷。那云层厚实得如同纯白的、未经踩踏的雪原,但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,却浸染上了一层朦胧的、难以定义的橘红色。
他凝视着那片色彩,一时间无法分辨,这究竟是白昼将尽的暮色,还是长夜将散的晨曦。
“甲野先生,我们的飞机将在十分钟后开始下降。”
一个温柔的、经过专业训练的声音,将他从这种时空错位的恍惚中拉了回来。他转过头,看到一位空乘正微笑着站在他的座位旁。
“预计抵达狩云国际机场的时间是当地时间十八点三十五分。狩云市目前的地面温度为二摄氏度,天气是小雨,请您注意保暖。再次感谢您选乘JL的航班,祝您旅途愉快。”
“好的,辛苦了。”甲野点了点头。
狩云。
当这个名字,从一个素不相识的、代表着“公共服务系统”的陌生人口中,如此自然而然地被说出来时,一种强烈的、非现实的感觉攫住了他。就好像你在读一本奇幻小说,而书中的精灵王子,突然抬头对你说了一句:“先生,您的咖啡续杯吗?”
这种现实与虚构的错位感,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。
他请空乘取来寄存在前舱衣柜里的大衣。那是一件厚重的、深灰色的羊毛大衣,他将它搁在手边,感受着那粗糙而温暖的布料质感,然后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飞机穿透那片橘红色的云海。
他知道,他正在做的,是一件极其不理性的事情。
仅仅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的、充满了暧昧呓语的旧信,就动身前往一个素未谋面的“笔友”可能居住过的城市。这种行为,如果放在他平日的生活逻辑里,是完全无法成立的。这不符合一个习惯于在书斋里进行精神探索的学者的行为模式。
但是,那封信,以及那个名字——“清和”,它们就像一个“扳机”。一个扣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、早已锈死的机关的扳机。
他读完那封信时,那种仿佛来自无垠太空的、令人莫名窒息的战栗与恐怖……那并非一种情绪,而是一种“回忆”。一种生理性的、被遗忘已久的身体记忆的复苏。就好像一个失忆的人,在听到某段旋律时,会突然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,却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。
他想知道,自己为何而“战栗”。
如果可以,他想知道,“我”究竟是谁。
飞机开始下降,轻微的失重感传来。他感觉自己正在穿透的,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云层。
他正在穿透的,是那层笼罩在他过往之上,长达十五年的、厚重而黏稠的迷雾。
狩云国际机场。
这个名字本身,就是一个悖论。一个边陲小城,配上一个听起来宏大无比的“国际”后缀,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、略带滑稽的野心。
地面果然笼罩在一种薄薄如烟的细雨之中。明明在几分钟前,隔着一层云海之上,还是那般壮丽的晴空,这种兀然的、毫无过渡的反差,也让人产生些许莫名的荒谬感。这就是狩云给他的第一印象——一个充满了矛盾和不协调感的地方。
甲野没有在机场过多停留。他叫了一辆出租车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属于旧车内饰的独特气味。司机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,他只是在听到甲野报出的地址时,从后视镜里,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和些许惊讶的眼神,瞥了他一眼。
车行二十公里,远离了机场附近那些乏善可陈的现代化建筑,进入了城市的西北角。雨幕下的町镇,显得格外安谧。这里的建筑,大多是低矮的、有着瓦片屋顶的日式民宅,在细密的雨网和昏黄的路灯下,呈现出一种近似于水墨画的、浸润着时光的质感。
这里叫做空山町。
出租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口停下,司机告诉他,里面的路车子已经很难再开进去了。甲野付了钱,打着伞,独自一人走进了那片由雨声和灯影构成的寂静之中。
他的皮鞋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,发出“啪嗒、啪嗒”的、孤独的回响。暗淡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,闯过一片片紧凑而密集的民宅。最后,他的脚步,在一片空地前,停了下来。
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空旷。
显然可见的,这里曾经有过一栋占地惊人的宅院。它的地基轮廓,至今仍能从那些散落在地、半掩在杂草中的破碎基石中辨认出来。而此时,它的周遭,都如同雨后的蘑菇般,扎堆似的生长着密集的现代住宅,只有这里,这片广阔的土地,被一种近乎于“刻意”的方式,留白了。
空荡荡的,只余下破碎的废石和在雨中疯狂生长的、无人修剪的野草。
甲野站在雨中,并没有感到意外。他从大衣内衬的口袋里,摸出那个被他用塑料封套小心保存起来的、十五年前的信封。他就着昏暗的路灯光线,逐字逐行地,确认着上面用钢笔写下的、已经有些褪色的地址。
【狩云市空山町别府西508-1】
是这里啊。
那个预想中的最坏可能性,此刻,真切地化为了眼前的现实。
甲野没有惊讶,却仍有些失望。
毕竟,是十五年了。
往昔是推着人向前走的。你在向前,她,或者说“它”,也不会在原地一成不变地等你。你不能指望一封十五年前的信,还能像一张精确的藏宝图一样,带你找到那个完好无损的宝箱。
甲野思索着,凝视着眼前的这片荒地。雨水扎入茂密的杂草中,钻进潮湿泥泞的、看不见底的泥土里,然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,隐去了身迹。
就好像一段历史,一个人,一个曾经存在过的“家”。
甲野转身离开了。
雨没有停歇,只是那么安静,下得仿佛没有声息,下得如同这个世界沉默的、永不停止的背景音。
他走在回去的路上,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比喻。
眼前的景象,就好像一座被盗墓贼光顾过的、巨大的坟蟇。那曾经流光溢彩的、封存着一个家族过往历史的棺木,与那些珍贵的陪葬品,早就被洗劫一空了。
那么,一个迟到了十五年的吊唁者,站在这座空空如也的、被雨水浸泡着的墓穴前,又能找到什么呢?
那些被窃走的珍宝,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?
若是还在,如今又该到何处去寻觅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