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月初十。
黎明将至,京城飘起了雪花。雪下得不大,持续时间却长。两个时辰后,宫城的屋檐尽数染了白。
雪花将日光漂得很淡,寝殿内点上了烛火,龙涎香的气味在空中飘散,偶尔一阵雪风吹来,袅袅升起的烟气便化成朦胧的淡雾。
明黄帐幔半垂,皇帝斜倚在软塌之上,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枚羊脂玉扳指。
阶下有一太监,垂手躬身,轻声道:“回圣上,太医院的陈太医回来了,说是恭王沉疴尽愈。”
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下,饶有兴趣,“哦?这么说,传言非虚?”
没人比他更清楚萧岂所中之毒有多强悍。
世人皆道他的生母是畏罪自杀,只有当年那场祸乱的见证者知晓,她自杀时已经神智混乱,求死不过是为了摆脱痛苦的本能。
她所中之毒名为往生露,巫医燕胥所制,是世间最毒的毒药。
毒在噬心。
毒素的潜伏期为三个月,这期间服用者会慢慢产生轻生的念头。三月后,毒素爆发,服用者会陷入幻癔,时刻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之中,直到彻底疯癫,大脑唯独剩下追求解脱的冲动。
发病者的状态犹如恶鬼附体,见过的人无一不惊恐万分。
而萧岂,便同他的生母一样,被燕胥喂下过往生露。
没和当年的慧贵妃一同上路,是因为他服用的那颗,少了一样关键的药材“紫仙子”。
虽如此,他也逃不掉毒发身亡的命运,不过是潜伏期更长一些。
眼看着太医预言的日子就要到了,竟然天降神医,救活了他?
这是不是意味着,这位神医的医术,在巫医燕胥之上?
“朕与老七许久未见,今其大病初愈,即可传他入宫见朕。”
恭王府内。
孟程意在萧岂床边守了他一整夜。
好好的生辰过得九死一生,属实将她吓得不轻。若不是这名为胡老二的“神医”忽然冒出来,而萧岂真的两腿一蹬死在她安排的画舫上……那她部署好的计划就得全部推翻重来了。
守到天亮,萧岂自然地睡醒,她又叫来大夫为他把脉,确定他无碍之后,才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。
刚躺下没一会儿,外头传来动静,风吟急匆匆地请她起来,说是宫中来了圣旨,要召王爷入宫面圣。
孟程意拖着困倦的身子重回萧岂身边,强撑着沉重的眼皮,略显敷衍地叮嘱了他几句。
“王爷莫要太激动,大病初愈还是注意身子。”
比起欢呼雀跃的府中众人,她的反应平静的多。
萧岂垂眸望向她,眼底闪过一丝玩味。
在她伸手为自己整理领口时,他攥住她纤长的指尖,摁在胸口,“不如爱妃与我同去?”
孟程意扬起下巴与他对视,快速地眨了眨睫毛,妄图通过向他展示眼底的乌青,以激起他的怜悯之心。
萧岂轻勾唇角,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脸颊,语气温柔:“不用紧张,有我在。”
不是,谁紧张了?看不出她很困吗?皇帝要见的是他这个起死回生的神奇儿子,还有让他起死回生的神奇乞丐,关她什么事?
咬了咬后槽牙,孟程意在心底默念:六十日,最后六十日。
管他是真的病好了还是短暂的回光返照,管他与那胡老二是有缘相见还是串通一气。六十日之后,他就是不死也得死。
“有王爷在,臣妾就什么都不怕。”她笑眯眯地回握住萧岂的手,眼底情意绵绵。
半个时辰后,恭王携恭王妃面圣。踏入皇帝寝宫时,恰遇两位宫女端着药渣出来。
孟程意与萧岂,一个自小习医,一个自小喝药,与这碗药渣擦肩时都闻出了几味药材。
是治头疾之症的。
她和他不自觉地偏头对视了一眼。
下一秒,两人都露出温和微笑,随后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。
殿内公公引恭王与王妃到皇帝塌前。
二人一同行礼。
“起来说话…咳咳。”
帷幔之后,皇帝撑头侧卧,开口时语气颇为柔和,但一副气力不足的模样,像是病了。
“朕听闻,岂儿的病好了?”萧开锋挑开一丝帷幔,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。
五官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,同他的生母燕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身形高挑瘦削,遥遥望去气质出尘,行止间礼数周全…虽重病卧床多年,看起来倒是还有几分皇家子嗣的样子。
再看他旁边站着那位,便是他新迎娶进门的王妃。
萧开锋只粗略的瞥她一眼,她拘谨乖顺地站在萧岂身侧,一眼望去还算相配。
“回父皇,儿臣自昨日服下胡神医的药丸,身子便好透了。”萧岂说。
“哦?岂儿是如何找到这神医的?”
孟程意正想听萧岂会怎么说,谁料他忽然提到了她。
萧岂:“还要多谢儿臣的王妃,若不是她安排于画舫庆生,又有一颗良善的心,允那外陋内秀的胡神医入画舫避风,儿臣也得不到这机缘。”
他三两句话,将功劳全推到孟程意身上,画舫庆生的一切事宜是她一手安排的,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胡老二也是她带入画舫的。
难怪他非要带自己入宫,原来在这儿等着。
孟程意装作含情脉脉地看向他,“妾身不过做了分内之事,王爷谬赞。”
萧岂回以深情的凝望。
他们二人情意绵绵,帷幔之后的萧开锋默了片刻,倏地一笑,“看到你们琴瑟和鸣,朕心甚藉啊。”
说罢,他又咳了起来。
孟程意偷偷抬眸看了皇帝一眼。
这天家的父子俩真有意思,这个咳完那个咳。
“父皇可是染了风寒?”萧岂关心道。
萧开锋轻叹一口气,“朕春秋渐长,身子也越发不如从前了,一到这深冬便犯头疾、染风寒。”
萧岂姿态殷切:“不如让胡神医入宫,为父皇您瞧瞧?”
“也好。”
他们一句一句接的自然,渐渐聊得熟稔,好半晌都没有结束的迹象。孟程意强撑着困倦的身子苦等,一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,才松懈下疲惫又紧张的神经。
马车难免颠簸,她靠在车厢内壁上,半睡半醒间,只觉得脑袋撞得生疼。
过了一会儿,一只带有温度的大掌轻轻捧住她的侧脸,将她的脑袋搁到柔软的绒毛之中。
她脸颊所埋之处,是他大氅的领口。
而他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在她腰胯处,虚虚地将她整个人搂在臂弯之中。
“方才谢过娘子的配合,娘子辛苦,好好睡吧。”
孟程意神经一凛,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她装作不明所以,双眸紧闭,微皱着眉嘟囔了句:“王爷您在说什么……”